第836章 海瑞在河南(1 / 1)

海瑞在河南

马车里寂静无声,海瑞目光炯炯,坦荡自然。

石星眼睛里全是惊讶,目光更多地落在王一鹗脸上。

王一鹗目光深邃,冷然正坐,恍如石像,阳光从车窗照在他的脸上,恍如护法金刚。

现在朝堂上新党占据大多数,而新党又分成稳健派和奋进派。

稳健派此前的领袖是赵贞吉,自从五月份朝议大会赵贞吉移任宪议院宪议左大夫后,稳健派领袖自然而然就成了接任御史中丞的海瑞。

他的资历和声望也当得起这份重任。

奋进派领袖名义上是谭纶,但他是戎相,总领戎政,国政管得少,奋进派骨干们纷纷聚集在潘应龙和王一鹗身边。

至于内阁总理张居正,稳健派觉得他太激进,奋进派嫌弃他太保守,两边都落不得好,带着他自己的势力-楚党,自成一派,反倒是新党里实力最弱的一派。

海瑞刚才当着自己面问石星的话,王一鹗听出话里的意思。

石星是稳健派的干将,做官为人很正直,这一点朝野上下是公认的。

这次在河南栽大跟头,王一鹗觉得是两分运气、三分能力以及五分性格。

王一鹗翻阅过河南大案的卷宗,从目前的线索证据以及案发后的所作所为来看,石星应该是干净的。

嘉靖三十八年,石星中进士,此后一直在行人司、六科给事中、司农寺任职,做的都是清贵官。

后来还是司农卿郭干发现他沉毅笃实、善于算计,就举荐他转任地方参议、布政使,展现出卓越的理政才干,逐渐成为稳健派干将,而且是稳健派里难得的“青年”才俊。

才三十九岁,比王一鹗都还要小三岁,与奋进派新一代干将叶梦熊、梅国桢、宋应昌并为一时俊杰。

但是石星没有在县、郡出任过亲民官,也没有在基层跟胥吏乡绅们打过交道,经验不足,曾被赵贞吉点评说非临危应变之才。

而且他跟许多进士一样,自视甚高,看不起杂途出身的胥吏小官。

头抬得太高,很难看得见眼皮底下的东西,结果被人钻了空子,踹进了坑里。

王一鹗开口了,“海公一路上与本部堂多次说起拱辰,赞许拱辰心计操守,不输前贤,加以历练,当为国家栋梁。

而今拱辰身虽有失职之罪,更当心无旁骛,行襟怀坦荡之事,说光明磊落之言。”

石星脸色一正,对海瑞和王一鹗拱手道:“海公,王部堂,学生受教了。”

他慷慨说道:“学生此次失职,无言可说,请海公、王部堂彻查后再结案上禀,任由皇上处置。

但学生敢对日月发誓,抚豫期间绝无贪赃之举,舞弊之措。”

海瑞点点头:“拱辰,你的话老夫和子荐都听着。后续老夫主持彻查,查到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你不仅仅是失职,老夫会把你今日之语记于案卷中,论你罪加一等!”

石星毫不迟疑地道:“海公,王部堂,学生问心无愧!”

“那好,你问心无愧,那梁岑呢?”

“梁国亭?”石星目光闪烁了几下,谨慎地答道,“梁国亭历任县丞、知县、同知、知府、参政,为人圆滑,处事老道,河南官场对其赞誉的多,诋毁的少。

学生来豫之前,梁国亭已为河南藩司三年,算是学生的前辈。

他与学生往日交往间,热情坦荡,待人真诚。

河南大案揭露后,学生接到廷寄的皇上严旨,立即找到梁国亭自查。开封郡守、河南郡守、布政司刑曹参政、参议.悉数被拿,羁押在案。

不过此案牵涉太广,学生多留了个心眼,把所有涉案人犯,通过兵备司高兵使,交押在守备步兵团营房里,还叫了警卫军河南支队参与看押。”

海瑞点点头:“拱辰这点做好,要是这些重要人犯横死,你就死无对证了!”

话里虽然对梁岑多有赞誉,可海瑞和王一鹗都听出来,石星觉得梁岑可能是河南大案幕后黑手。

只是目前没有查到什么证据,石星只能想方设法把重要人犯保护性拘押,留给海瑞和王一鹗细查。

王一鹗看着石星,觉得对面这位河南巡抚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简单。

海瑞问道:“拱辰,吏部的公文看到了?”

“看到了。”石星神色有些黯然。

“李云英(李鄂)在路上,你也要早做准备。吃一堑长一智。你还年轻,这次跌倒再爬起来。”

“学生谨遵海公的教诲。”

海瑞转过头来,看着王一鹗问道:“子荐,接下来的戏怎么唱?”

王一鹗呵呵一笑:“海公查案,晚生抓人。”

“好,”海瑞点点头,“老夫就是神龛上的石像,负责镇压宵小,实事还得子荐你们去办。子荐,人要抓,警政部门要整饬,司法改革的试点重任,你也要担起来。”

王一鹗哈哈一笑,“没问题,就按海公说的办。”

石星也明白过来,海公已经跟王刑部达成了协议。

自己要是查证无罪,海公希望王刑部不要穷追猛打,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作为回报,海公把司法改革试点的差事让给王一鹗,他只负责查案。

查案是得罪人的事,司法改革试点也是得罪人的事。

可查案办好了,只是本职工作,无功无过。

司法改革试点要是做好了,那就是大功一件。

现在是万历新政,改革改出成绩,能在皇上心里加分不少!

石星喉结上下抖动了几下,没有说什么。

进了开封城,直奔巡抚官署。

巡抚官署占据前周王府东南一角。

周王朱在铤在宗室大整饬中,自我批评做得非常及时,也触及灵魂.

他与由辽王改封赵王的朱宪,由安福王进袭襄王再改封郑王的朱载尧,以及楚王朱英,第一批上请罪书。

自陈罪过,深刻反省,恳请朝廷对诸宗藩进行审查整饬,以正视听,以明国法。

因此第一批过关。

先是被授皇史宬掌印,然后加宣徽院右宣徽使,在京师城里过得逍遥快活。

周王和硕果仅存的几位郡王进京,其余周藩宗室绝大多数被改为庶民,一部分成为官吏,一部分加入到工商企业中,一部分成为老师、画家、书法家、作家,大部分都自食其力。

周王府都空了,奉先殿被围了起来,单独为一个院子,成为周藩宗庙,每年周王会派子侄,连同礼部官员来祭拜。

其余部分被分拆改建,成为巡抚官署、开封高中、祥符中学、大梁小学和河南图书馆。

马车在巡抚官署门口停下,海瑞与王一鹗、石星下了马车,走在前面,对早早下车等在门口的梁岑等人说道。

“老夫性子急。这次奉诏到开封来,身负皇命,不敢懈怠。而今天色还早,我们就借着巡抚衙门的宝地,互相认识认识。

这巡抚衙门,老夫和王部堂借用了,辟为钦差衙门。”

梁岑等人连忙应道:“海公,卑职自当向海公呈送履历手本。”

呈送履历手本,是拜见上官的正式礼仪,海瑞摆了摆手,“火烧眉毛了,不用搞那些繁文缛节,先打个照面。

后面有的是机会互相了解。”

众官一听,心肝尖尖又忍不住乱颤起来。

海公啊,你可不要吓我们!

第一回你出京是巡盐,第二回是抚苏,一上任就办大案,血流成河。

你老人家该不会在河南也来一遭吧。

江南钟灵毓秀,世家豪强漫山遍野,你老人家咔咔把镰刀抡圆了割都没事。

我们河南可比不得江南,穷山恶水尽是刁民,没有多少世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位高新郑公,朝争失败,还被驿丞给活活气死。

海公,你大发慈悲,手轻一点割好吗?

进到巡抚衙门的前厅里,石星早就叫人在那里摆好了座椅。

海瑞不客气地在上首主位坐下,王一鹗坐在他的右边。

其余石星和梁岑分坐在左右下首位。

海瑞捋着胡须说道:“河南大案,震惊朝野。皇上龙颜大怒,直旨叫老夫和王刑部前来查办。

路上,老夫严厉批评过石巡抚梁藩台。”

梁岑连忙应道:“海中丞,下官在。”

“出此大案,石抚台和你的责任最大,你们俩做好准备。老夫查案,查到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偏袒。”

梁岑一脸坦然地答道:“海公刚直公正,天下知名。下官也早就做好准备,等到新藩台李大人到任,交印后下官自禁府中,静候海公和王部堂的勘查。”

“石抚台、梁藩台,你们都是三品大员,任免需要经资政局合议,皇上御批。老夫只管查案,届时如何处置,遵听圣裁。”

“是!”

“梁藩台老夫认识了,下一位.”

当天下午,海瑞用钦差旗牌调了一营警卫军,把开封城大相国院后院给围了,改为临时羁押所。

再把石星此前拘押的案犯全部押解回来,关入临时羁押所。

第三天便开始提人审案。

过了六天,舒友良一行和李鄂前后脚赶到开封城。

舒友良一见到海瑞就上下打量着。

“老爷,可算见到你了。二十来天没见到你,你清瘦了许多。”

“是啊,没你在身边,老夫什么都吃不下,当然清瘦了。”海瑞笑呵呵地问道,“书信里说你计划一路骑着自行车到开封城,这么快?”

舒友良连连摇头,“自行车那玩意,骑个两三天,一两百里路还可以。骑久了屁股痛,浑身上下都痛。

要是一路骑到开封城,我早就歇菜了。骑到涿州城,我就不干了,这么骑下去,早晚完蛋。

我可是刚纳妾的人,好日子还没过够!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们在涿州城包了两辆马车,直奔河南。”

“包车很贵的,你这么抠门的人,又不是出公差,怎么舍得花钱?”

舒友良气呼呼地说道:“抠门,我当然抠门,你都做到那么大的官了,臬相,我好歹也是七品官,还穷得连叫花头子都不如,我能不抠门吗?

要不是这次傍上大财主,我真得从京师一路骑过来。哎呀,我的老胳膊老腿啊。”

李瑄上前拱手,满脸歉意:“海公,是晚辈一时兴起,非要逞强骑自行车南下,连累了舒爷,包车钱是晚辈自愿出的。”

李瑄和海瑞都是西苑常客,非常熟悉。

海瑞哈哈一笑,“既然友良打小侯爷的秋风,那老夫放心了。”

确实放心。

李瑄是德平侯李铭独子,孝懿庄皇后李氏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朱翊钧的亲娘舅。

朱翊钧对亲外公李铭和礼法外公固安侯陈景行都非常亲厚,即位后加封侯爵,还从嘉靖年间就拉着李、陈两家入股少府监各大企业,每年吃股息都能吃得盆满钵满。

海瑞知道德平侯李府和固安侯陈府非常低调,不参与朝政,安安心心过太平富贵日子,简直就是勋贵外戚的典范。

故而没有对两家“另眼相看”。

海瑞摆了摆手,“小侯爷,皇上派你来开封,是要你历练。你想怎么历练?”

“海公,晚辈想在任大哥麾下当个差。”

“任博安。”

任博安马上上前拱手道:“卑职任博安见过海公。”

“王子荐很看重你,这次特意调你来豫。你当好好办事,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是。”

“小侯爷你不用太顾及他的身份。皇上的脾性老夫是知道,既然叫他到地方来历练,就是要好好锤炼。

你只要护住他的安全,其余该使唤就好生使唤,多带他见识见识。”

“卑职谨遵海公的嘱咐。”

钦差衙门另一个院子里,李鄂在拜会王一鹗。

“云英,你来的正好。”

“恩师,难道这案子有什么反复?”

“反复倒没有,几天审下来,基本上能认定,确实如石星所料,藏在这起大案背后的幕后黑手,真是河南藩司梁岑。”

李鄂小心地说道:“梁岑是山东人,但他从被选为唐县县丞开始,三十多年官场生涯,除了期间有六七年在南京出任刑部郎中外,二十多年都在河南打转。

他与郑藩、唐藩和赵藩关系密切,也与河南世家豪强关系不一般。据说去年梁岑踌躇满志,以为能接任河南巡抚,不想皇上把石拱辰派下来。

恩师,学生觉得梁岑有能力把石拱辰架空,在其眼皮底下做出这等大案。”

王一鹗点点头:“石拱辰入豫以来,一直在跟梁岑明争暗斗.”

李鄂说道:“恩师,如此说来,那石拱辰确实被梁岑拖下水,狠狠地坑了一把。”

王一鹗摇了摇头,“云英,你小看了石拱辰。这起大案,谁坑谁还不一定啊!”

李鄂忍不住愣住了,恩师,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