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大明未来全靠你们了
听了王一鹗反驳的话,海瑞不以为忤,反而很有兴趣问道:“子荐,老夫怎么想偏差了?”
“海公,晚生设计这一套比较复杂的程序,主要用途是限制警政部门。
如皇上所言,警政部门是暴力机构,手里拥有最强的执法权,必须套上辔头。
对于百姓们来说,这套程序是保护他们的,以限制警政部门滥用权力来保护百姓。
被保护者可以主动了解这些权力,但一般人都是被动接受保护,不需要知道太详细,他们也没办法去详细了解。”
说到这里,王一鹗多说了几句。
“海公,晚生发现一件很无奈的事情。我们需要细化律法以限制执法,可是随着细化,律法条款变得繁多。有时候晚生都被绕得头昏脑涨,何况一般百姓呢。”
海瑞哈哈一笑,“没错。老夫看那些法律条款,就像看天书,比当年研读四书五经还要头痛。
子荐,那你说该如何改变这局面?”
王一鹗苦笑道:“海公,先让晚生在实践中摸索摸索,实在不行了,晚生再厚着脸皮去向皇上讨教。”
海瑞笑得更大声,“好,先说说你的摸索。”
“海公,晚生认为,首先在日常宣传和普法教育里,不要详细讲解律法条款,主要就给百姓们讲一点。
皇上修法赋予他们人身和财产不受侵害的权力,也就是他们有维护自己权益的权力。不管是谁,哪怕是警政部门传唤他们,百姓也有权保护自己的权益。
重要的是让百姓们在心里有了这个念头,比告诉他们什么律法,学习多少律法更好。”
海瑞点点头,“对,心里有了是非对错的概念,比什么都强。”
“海公,在执法过程中,比如传唤问讯,百姓们谨守上面那个信念,觉得不公就大声喊冤,叫家属去告状,去上级法司告状,或者找通讯员和记者。”
“找通讯员和记者?”海瑞一愣,随即也笑了,“是啊,这些通讯员和记者,巴不得有人找他们,爆出不公的案子。
既得名,又得利。
没错,舆论监督,这又是一种不同利益群体的制衡。”
这下轮到王一鹗惊愕了。
谁说海瑞迂腐执拗?
人家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也是,真要是一味地刚直,成不了海青天,只能成为椒山公(杨继盛)。
海公只是刚烈,愿意为心里的信念舍身忘死,并不意味着人家愚钝迂腐!
海瑞在对面继续说道:“子荐,继续说啊。”
王一鹗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
“有人举报,法司再根据这些规章条例去判定,警政执法程序合不合规,违不违法?
如果这个监督和纠错机制都没有,我们把程序制定得再正义,律法制定得再完善都没有任何意义。”
王一鹗身子向前一探,十分诚恳地说道:“海公,我制定的这套执法程序,其实就是一个判断执法程序合法还是违法的标准。
以前国朝只有空泛的律法,但是没有具体的操作标准,那么下面的人操作余地就大了,可以肆意自扩权力。
现在晚生把这个具体标准拟定出来,然后再来规划监督和纠错机制,也就是如何检查和判定警政人员执法时合不合规.”
海瑞静静地听着,在王一鹗讲完后还继续保持着沉默。
马车在哒哒地行驶在官道上,车窗外远处的青山如黛,深沉不语。
近处连绵不绝的金黄色麦田,风一吹,摇摆荡漾,如同海浪,充满了希望和生机。
农夫站在里面,如同春天时原野里冒出的点点新芽。
海瑞看在眼里,心绪万千。
多么壮丽的大明山河,多么善良的大明百姓啊!
过了一会,他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
“子荐,六月份资政局学习会,你写了一篇学习心得,被皇上圈出来,发表在通政司的《通政辑录》里”
《通政辑录》是大明版内参,半月一期,特殊情况还有加刊。
从五品以上官员才能看,不得外借。
看了后要按时按数量收回,存档司礼监架阁库
里面的内容有很多,有如王一鹗这样资政的学习心得,有尚书、巡抚的政事报告,也有通讯员和记者的调查报告。
河南大案的调查报告,先给到了通政司,然后被朱翊钧圈点,叫通政司刊登在《通政辑录》上。
还有两份级别更高的内参,一是司礼监编刊的《西苑检编》,只有资政大学士和资政学士们能看。
二是司礼监和通政司合编的《内外类钞》,从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看。
一般一月一期。
王一鹗虽然不明白海瑞为何会提到他发表在《通政辑录》的学习心得,但他很耐心地静听着。
“子荐,你在学习心得里写到,此前大明是农业时代,生产力低下,很多人温饱都难以解决,对财富的分配必须采取强制手段,辅以教化,进而建立了一个威权社会。
社会,又是新名词,老夫还是喜欢用此前的叫法,世道。
特点是重典严刑,三常五纲静态社会,化繁为简。
这个观点,老夫也常听皇上说,只是没有你领悟得这么深刻。”
海瑞捋着胡须,眼睛依然炯炯有光,只是不知不觉间多了些落寞。
“子荐你在心得里说,而今大明在皇上带领下,进入工业时代,生产力突飞猛进,一般人的温饱问题有保障,因此分配财富的手段就必须改进。
不能再加以强制威权手段,因为这样会禁锢生产力,倒退回到农业时代于是发展出福利社会。
以前是以力强压,谁不遵守规矩就严惩谁。
现在是以利相诱,谁遵守规矩就能吃得好、穿得好、过得好。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治国理政,也需要用不同的思想和理念.”
海瑞看着王一鹗,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光,眼睛里刚才还有的落寞全无,现在全是赞赏。
“子荐,老夫老了,虽然还想再为大明社稷造福,为大明百姓谋利。
但如你所言,时代不同,社会也不同,老夫不仅身体老了,脑子也老了。”
王一鹗连忙插了一句,“但是海公天下为公、为民谋福的心,一直没变。”
海瑞哈哈大笑:“不忘初衷,坚守本心,这或许是老夫唯一能与你们这些年轻俊杰们同殿为臣的倚仗。
但是老了就是老了,要是刚愎自用,还抱着老黄历,不仅不能为民谋福,还会铸成大错。
子荐,到开封后,如何查那些混账子,严惩不贷,老夫自会料理,但是如何借着契机进行司法改革的试点,你为主,老夫给你打下手。”
王一鹗不由一愣,连忙推辞道:“海公,你是资政大学士,更是老前辈,子荐怎么敢逾越擅权?”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子荐,不要忸怩。
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老夫能力有限,就不能倚老卖老,占着茅坑不拉屎,耽误大事。
子荐也以国事百姓为重,不要拘于小节.
老夫老了,大明的未来,还有大明百姓,全靠你们了。”
王一鹗默然一会,叉手作揖,恭敬地对海瑞行礼:“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经过十来天的赶路,海瑞和王一鹗风尘仆仆地赶到开封城城外大梁驿站。
河南巡抚石星带着河南布政使梁岑、兵备使高文强、署理按察左使何耀璘、开封郡守杨一则等河南文武官员,到驿站相迎。
他们穿着官制常服,头戴乌纱帽,站在驿站门口,等马车停下。
王一鹗先下了马车,他穿着飞鱼服,头戴大帽,站定后目光在石星等人脸上一扫,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站到一边。
海瑞身穿仙鹤补子官服,头戴乌纱帽下了车。
两人的官服都是赐服。
自隆庆年后,朱翊钧对仙鹤、蟒袍、飞鱼斗牛和麒麟赐服控制得极其严格,就算公侯也少有赐服。
只有功绩卓殊者,才有赐服赐下。
故而赐服显得十分珍贵,官员们在出巡地方视事时,有赐服的一定要穿上赐服,增加其威势。
看到两人身上的赐服,石星为首的河南文武官员们心头一颤。
尤其是看到海瑞那张漆黑的脸,心肝尖尖都在打颤。
这威势确实到位了。
“下官河南巡抚石星、布政使梁岑、兵备使高文强、署理按察左使何耀璘领河南文武官员,参见海公和王部堂!”
石星在最前面,梁岑三人并行在后,四人报过自己的官名,领着后面十几位官员,高叉手长揖。
朱翊钧在隆庆年间就明诏天下,除一月一次的皇极门大朝会,以及祭天地、太庙等重要祭祀仪式,行跪拜礼外,其余都只行叉手作揖,官兵敬军礼。
正式场合隆重一点,高叉手长揖。
就是双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内,从胸前先举到额头,然后俯身弯腰,同时双手前伸平齐,腰弯至六十度,停三息,再缓缓直身。
今日高文强为首的河南武官没有穿军服,而是穿上各自的官制常服,所以跟着一起行礼。
等石星等人行礼完毕
海瑞上前一步,虚扶住石星双手,“石拱辰啊石拱辰!”
石星满脸愧疚:“海公,下官愧于皇上重望啊!”
海瑞盯着他看了一会,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对梁岑等官员说道:“好了,你们接也接到了,我们回城吧。
石拱辰,你跟老夫和子荐一车,其余的人各回各车,有什么话大家回城再说。”
大梁驿站驿站离开封城还有十里,接到人了,自然是迎回城里。
只是海瑞当众把石星拉上自己的马车,河南众官员不由一愣。
看到海瑞拉着石星,连同王一鹗上了马车,众官员这才慌忙提起前襟,快步走到旁边空地,钻进各自的马车。
马蹄声响,马车启动。
海瑞和王一鹗,看着对面的石星,过了一会,海瑞开口道。
“石拱辰,叫老夫说你什么好!”
石星目光在海瑞和王一鹗身上闪了闪,还是一脸愧疚。
“海公,王部堂,罪官羞愧难当啊!”
海瑞也不客气,继续说道:“石拱辰,你上疏说自己有失职之罪,但绝不是那些奸猾胥吏和乡绅们的后台,还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当着老夫和子荐的面,你说说,你这身正,立不立得住!”
车厢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