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功端着茶壶走到桌前，先将大公子面前那只小茶杯斟上茶水，又给方从恩面前的茶杯里倒上。
斟完茶，赵成功慢慢地将手中的茶壶放在两杯茶的中间。
“他！赵成功，也和刘魁一样，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大公子说道，伸出的手掌一摊，指向面前的茶杯。
“方老先生，请喝茶。”
方从恩缓缓伸出手，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身边的赵成功刚要转身离开，却突然被大公子挥手叫住。
“成功，你给老爷子说说，说说你认识的共产党……”
赵成功立即双腿并拢，先是向大公子敬了一个军礼，随即侧过身来，面向方从恩，语气平缓，却中气十足地说道。
“卑职赵成功，军统特勤处，行动副官，原为戴局长侍卫，追随其八年三个月二十七天。”
赵成功顿了顿，看了一眼一脸平静，手里一直端着茶杯的方从恩。
“成功在职间，认识过诸多共产党，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就是老先生的学生田文水处长。田处长既救了卑职的命，也为党国捐躯除贼，实为英雄。成功还认识方老先生另外一位学生，顾常言。”
方从恩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地抖了抖，却没有茶水洒出来，他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对面坐着的大公子。
大公子若无其事地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那本被火燎过的《白起书》。
“你都见过他们？”
方从恩淡淡地问了一句，见过田文水，他是相信的，他怎么会见过顾常言？
赵成功将他在言家庄枪杀马汉山，救下顾常言、李文松、刘玉书等人的事讲了一遍，方从恩的脸却变了颜色。
北平站的李文松、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刘玉书岂不是完全暴露了？方从恩的心里一凉，在这如修罗场般的隐蔽战线中，没有哪个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甚至是自己身边至亲的人，都无法确定他们真正的身份。
赵成功刚要说话，却被大公子的话打断。
“方老先生放心，我们也就是知道了李文松、刘玉书的身份，他们不会对两人怎么样的。”
说完，大公子指了指赵成功，又幽深地看了一眼方从恩略有些紧张的脸庞。
“为何？”
方从恩淡淡地笑了，或许大公子的话透露出的信息远比话里本身要多得多。
“成功既然能杀了马汉山，救下共产党的人，就没打算戳破他们的身份。”
大公子也笑了笑。
“谍报工作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又能把藏在自己内部的潜伏者都清除干净呢？您说是不是？再说了，清除一个李文松，还会冒出一个王文松，刘文松。与其水清无鱼，不如浑水摸鱼……”
方从恩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地点了点头。
“高明！好气魄！”
“只是……，大公子没那么简单吧……”
方从恩嘴角挂着浅浅地笑，眼神犀利地看着大公子。
大公子粗黑的眉毛微微地抽了抽，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
“方老先生果然是高人，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玄机。”
说完，大公子看着赵成功，轻声说道。
“成功，你什么时候出发？”
赵成功转过身来，对着大公子一个立正，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明日一早出发，乘坐火车，先到北平。”
方从恩的眼睛微微地一闭，心里却五味杂陈。
他们又怎么会戳穿李文松、刘玉书的身份呢，这不正是最好的渠道，派遣赵成功潜伏到延安么。
一个已经摆在明面上的李文松，远比一个绑在老虎凳上的李文松要有用得多！
“给李站长的见面礼准备好了么……”
赵成功瞥了一眼方从恩，迟疑片刻，沉声说道。
“准备好了。”
大公子笑容满面地点点头，向他轻轻地摆了摆手，赵成功立即敬礼，转身走出了船舱。
“看来，方某今夜是下不了这艘船了……”
方从恩叹了一口气。
“上了，又何必下去……”
大公子突然眼神一变，微笑着说道。
“赵成功一直都是你的死士，你原本是安排他在飞机上与戴雨浓同归于尽，却不想让田文水救了下来……”
方从恩雪白的眉毛一挑，冷冷地看着大公子。
“……”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老先生。
“他现在还是你的死士，北上潜伏，通过李文松直接进入延安核心情报系统。如果潜伏成功，你们又在那里安插进了一只鼹鼠，如果失败，也可以物尽其用，将我方家拖下水……”
方从恩的话顿时让大公子的双眼一亮，眼里猛然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芒。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大公子由衷地赞叹道。
“晚辈原以为杜宇风已是世间绝才，想不到方老先生才是国士无双！”
方从恩不动声色，心里却涌起阵阵波澜。
“顾常言是您的学生，老林是您的儿子，青鸾是您的……”
大公子未往下说，只是微笑着看着方从恩。
“老先生几十年来暗中相助共产党，却又有些尴尬。他们这些人，要么是共产党谍报系统的中枢人物，要么是您的至亲骨肉，可是他们最后的身份颇令人意外，您是说不清楚的。”
“方某又不是共产党，为何要说清楚？”
方从恩淡淡地回答道。
大公子诡异地笑了笑。
“正因为您不是共产党，您可以不说清楚，可是您的公子……”
“……”
方从恩顿时一愣，他突然意识到方城没有上那艘船，也是唯一没有上船的人，无论船上的人死了多少，活了多少。
方城解释不清楚一个问题——为何没上船。
袁克佑？万一他死了呢？万一他……
方从恩的脸色变得冷峻，紧闭双唇，沉默不语。
船舱里的空气异常紧张，寂静无声，只有那黄浦江的江水轻轻地拍打着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船，缓缓地在动，它已经离了岸。
“老先生请喝茶……”
终于，大公子打破了短暂而紧张的气氛，抬起手来，示意方从恩饮茶，他自己也端起面前的茶杯，淡淡地抿了一口。
“大公子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就为那只鼹鼠，就为让李部长彻底失去对方某的信任？”
大公子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杯，满是笑意的双眼盯着方从恩。
“剑锋向方老先生开诚布公，无有其他，这些也都是小事。延安的李部长也不会失去对您的信任，只是，如果其他人对您有丝毫的怀疑……”
大公子未说完，方从恩却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不简单。
怀疑和信任本就是一对死敌，泾渭分明，中间不会有任何的交集。一旦在信任上面染上一粒怀疑的灰尘，那信任就不再是信任。
一张揉皱了的白纸，无论如何去还原，都不可能恢复原本的模样。
“方某难道对大公子来说，真的如此重要？”
方从恩平静地看着面前那个端着茶杯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双依旧清澈无底的眼睛。
大公子慢慢地把茶杯放了下来，脸上挂着的笑容缓缓地消失不见，他慢慢地说道。
“晚辈想请云先生留下来……”
顿时，方从恩的脸色一阵苍白，脑门顿时一阵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