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鄯州,湟水城。
王威自从溃逃回府,便再无斗志,一心赏玩歌舞,醉生梦死。
即便李昼派遣使者,轮番劝说,也激不起半分雄心。
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半截身子入土,对皇图霸业,早已不在乎。
只想尽兴而活,趁耳清目明、大权在握时,大肆享受。
他曾下令,在府中建造五十座金屋,每一屋,皆藏有一名美貌女子,号称金屋藏娇。
兴致来时,便乘着羊车,在金屋前巡视。
羊车停在何处,他便宠幸哪一屋的女子,昼夜不休。
如此荒唐行径,自然惹来众人非议。
只是,但凡上书劝谏、抑或冷嘲热讽者,皆被他辣手斩杀。
长此以往,再无一人谏言,满堂文武,皆是阿谀奉承、谄媚讨好之辈。
这一日,王威心血来潮,下令在凤凰台上宴饮,召令文臣武将齐聚,不得缺席。
这凤凰台飞檐斗拱,装饰豪奢,高达数十丈,立于城中,形如凤凰展翅,飞入云霄。
登临台上,远眺四方,湟水城街道坊市、亭台楼阁、假山水池诸景,皆一览无遗。
此刻,龟兹乐手持芦管、琵琶、箜篌、笙、箫等各色乐器,奏响名曲《春莺啭》。
西域胡姬衣不蔽体,于大庭广众之下,跳起胡旋舞,衣袂飘飞,异香袭人。眼波流转间,令人浑身酥软。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王羡之听着靡靡之音,看着不堪的一幕幕,愤恨道。
身侧,一个肥头大耳的异族人,笑呵呵道:“王司马,众人独醉你独醒,小心曲高和寡,不容于世啊。”
王羡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未料这粟特族人,倒有几分见识,学得我我汉家文化。
这胖胖的粟特族人,有个汉名,唤作安兴仁,出身河西道、凉州,是个商贾。
常年乘着骆驼,往来西域、关陇各地,贩卖珠宝玉石、皮毛香料,积累起庞大家财,称一句腰缠十万贯,也不为过。
前些时日,来至鄯州经商,本欲前往渭、秦二州繁华之地,却因正在征战,而止步不前,于湟水城暂作停留。
恰巧王威听闻他的名声,请来做客,一同饮酒作乐。
这些龟兹乐手,正是安兴仁家仆,个个身怀绝技,曲艺精湛。
王羡之虽不喜靡乱之景,却对这曲子颇为赞赏。
“这乐曲婉转动听,起承转合之间,不似我中原音律,倒是别出心裁。”
安兴仁笑道:“王司马闻弦歌而知雅意,果然大才。”
“此曲由龟兹大乐师——乌明达所创,他曾至长安,为先帝演奏,获封乐正一职,其作《万岁乐》、《泛龙舟》、《神仙留客》,皆风靡西域,广传天下。”
王羡之曾有耳闻,不由微微颔首:“安支使谬赞了,老夫耳濡目染之下,方才有感而发。”
“乌明达乐正,通晓音律,擅长歌舞,可与李延年媲美。”
安兴仁因慷慨解囊,赠予王威十箱珠宝,被他封为府中支使,掌管钱财。
“高山流水遇知音,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安兴仁大笑一声,“王司马若有闲暇,可登门作客,我可令他们独为王司马演奏妙曲。”
他一向喜爱音律,颇为痴迷,自以为“曲有误、周郎顾”,只可惜无人同赏,颇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感慨。
如今一见王羡之五音娴熟,当即引为知己,盛情相邀。
王羡之见他意态诚恳,却不过颜面,只好答应下来。
两人一时相谈甚欢,忽见王府管事匆匆而来,满脸慌乱。
“郎君,大事不妙。”
“李昼大败而亡,高楷已取成州,占据渭州大部,正进窥秦、武二州。”
“什么?”众人闻言一片哗然,交头接耳,尽皆不敢置信。
一时间,乐曲停滞,胡姬艳舞戛然而止。
王羡之神色一震,惊叹道:“李昼文武双全,南征北战未曾一败。”
“原以为他必是陇右道之主,有望进取天下。”
“没想到,高楷竟屡次三番,大败于他,尽夺其州县,声势大盛。”
“如今李昼一死,再无人是高楷对手,这偌大的陇右道,迟早是他囊中之物。”
想到此处,他止不住后悔之心,早知今日,他定然将婉宁许配给高楷,结成良缘,有此贤婿,何愁王家不兴?
只可惜,婉宁遭遇水贼,投河自尽,令他扼腕叹息、不胜悲痛。
身侧,安兴仁听闻此等“捷报”,顿生好奇之心,询问道。
“王司马,这高楷是何人,竟如此骁勇善战?”
这时节,交通不便,消息闭塞,高楷虽在陇右道声势大盛,却甚少流传至河西道。
王羡之不以为意,将高楷起兵至今,诸多战绩一一道来,惹得安兴仁大为咋舌。
“阿弥陀佛,这高楷竟这般用兵如神,屡次反败为胜,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当真是天下第一等英雄,可惜我缘悭一面。”
他心中暗思:我安家富贵已极,此生享用不尽,然而,汉人常说,居安思危。
倘若无一方藩镇为靠山,即便坐拥万贯家财,也如小儿闹市持金,遭人觊觎,迟早有飞来横祸。
虽有兄长在河西为官,却并不受重用,且张节度不似明主,我须得另谋出路。
这正威将军高楷,英明神武,礼贤下士,正有明主之相,我可趁早投靠,谋个从龙之功。
想到这,他眼珠一转,暗下决心,派人打听高楷行为处事,以投其所好。
众人心思各异,王威斜倚金玉胡床,却置若罔闻,举杯大笑道。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诸位,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莫待白头空叹息。”
“任他金戈铁马、攻城略地,我等不必理会,来人,接着奏乐、接着舞,不必停。”
龟兹乐手续上乐曲,靡靡之音再次响起。
西域胡姬翩翩起舞,玉足轻点,旋转如陀螺,将一地雄心壮志、宏图伟业,尽皆踩在脚下。
王羡之眼见此景,不由暗叹一声:“冢中枯骨,行将就木,却自欺欺人,只管享乐怡情。”
“可叹他年少之时,也曾胸怀天下,欲扫平藩镇,匡扶大周社稷。”
“如今,却判若两人。”
“唉,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