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殿内。
孙权静坐闭目。
侍立在一旁的谷利,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而在孙权对面。
陆逊作揖而立,不卑不亢。
良久。
孙权徐徐睁开双目,语气也多了三分寒意:“伯言,你可知,刘封已将曹休生擒?”
陆逊不假思索,语气温和:“回至尊,我也是刚得到消息。”
孙权又问:“那你可知,刘封没有出兵平春之意,反而让徐盛和丁奉引了柴桑水军入濡须口,欲令孤发兵合肥?”
陆逊温和依旧:“此乃夺取合肥的天赐良机,恭喜至尊!”
“呵——”孙权见陆逊在这装傻充愣,忍不住冷呵:“伯言,在孤面前,你还要藏着掖着吗?刘封此举,是想要夺取孤的兵权!”
孙权直接一拍桌子,吓得一旁的谷利整个身子都变得僵硬了。
如此直接了当的话,并未让陆逊有所动容。
陆逊的语气同样的温和:“兵权交割,本就是至尊初时所愿,何来夺取一说?”
言下之意:当初谈的条件就是和平让渡权力,既然让渡权力,自然就包括兵权。
孙权顿感气闷:“伯言,你到底是谁的女婿?”
帮亲不帮理不懂吗?
孙权不相信陆逊听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陆逊却是一本正经的回答,这令孙权很是恼火。
最气的莫过于:当你大谈特谈的时候,对方在一本正经的装傻,然后反过来质疑你今日为什么要犯傻。
陆逊不懂吗?
不。
陆逊懂。
能甘心给孙权当侄女婿的陆逊,又岂会连孙权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
然而。
看出来了,未必就得说出来。
陆逊,不愿意说得太明白了。
有个台阶,就好好的下。
何必没事,还要再生事。
故而。
面对孙权的质问,陆逊的语气没有半分的起伏,依旧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温和”:“至尊,我乃吴郡孙氏的女婿。”
见陆逊仍旧在装傻充愣,孙权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拍案而起:“陆伯言!孤自问待你不薄,你真要置孤于绝境吗?”
孙权只感觉内心在滴血。
自陆逊献策自囚于地牢后,孙权发现周围的人越来越疏远了。
尤其是。
当孙权连替陆逊求情的张昭都拒之门外后,江东的名士开始躲着孙权了。
就连诸葛瑾都闭门不出了。
孙权那个气啊。
孤这是用计!
这是配合陆逊用苦肉计!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年周瑜黄盖就是这般用计的。
周瑜用计能被众人拥戴,孤用计就被众人疏远?
孙权不知的是。
刚开始的时候,这群江东的名士可能真没看懂孙权的用意,可时间久了大家都觉察出不对劲了。
之所以选择疏远孙权,并非众人不懂,而是众人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跟孙权划清立场。
若直接支持刘封背叛孙权,名声上终归不好听;可借着孙权将陆逊下狱这事,那就是“权不听”。
至于苦肉计?
孙权说是苦肉计,就是苦肉计吗?
分明是陆逊为了让江东避免战火,为了给江东士族一个崭新未来,不惜背负骂名,以一人之污名换众人之清名。
舆论掌握在士族手中,替谁辩经自然也是由士族来决定。
刘封入江东对江东士族有利,那么自有大儒为刘封辩经。
至于孙权。
大汉自古有规矩:非刘姓不得称王。
既然江东没有王,自然就没有臣子。
只要道理说得通,谁还在乎孙权的想法啊?
就好比某个叫谯周的仇国伦一出,刘禅也得乖乖的去当安乐公。
忠诚在士族的共同利益上,不值一提。
陆逊默然不语。
一旁的谷利则是如芒在背。
我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良久。
在孙权的怒目注视下,陆逊才轻叹了口气,不再装傻充愣:“只要燕王殿下存有执掌江东的意图,他就必定会攻打合肥树立军威。设计擒曹休,只是不想在攻打合肥的时候节外生枝,另生事端。”
孙权的拳头紧握。
不想节外生枝,说到底还是在防着孤!
刘封狗贼!
孙权那个气啊。
一向都是孙权在背后阴人,如今却被刘封给反过来引了。
想到这六年以来,只要有刘封存在,自己就讨不到好处,孙权内心的怒火就越来越难遏制。
昔年开开心心的进江陵。
结果因为刘封,不仅从江陵撤退,还一步步的丢陆口、丢夏口、丢樊口、丢武昌,到现在连柴桑都丢了!
不仅如此,刘封还步步紧逼,要将孙权势力彻底从江东抹除!
而如今。
曹休被擒。
被擒的原因是刘封跟孙权联手。
那么,只要曹休还在刘封手中,哪怕孙权主动跪在曹丕面前说要给曹丕当一辈子的狗,曹丕都得一脚将孙权踹飞:你个碧眼小儿坏得很,又想来骗我?
外不能联曹丕为助力,内不能合文武为同心,孙权连跟刘封谈条件的资格都没有!
哪怕现在刘封来一句:嗟,来食!
孙权若不想孤傲的饿死,都只能舔着脸接着!
孙权呵呵冷笑:“陆伯言,刘封只是刘备的养子,他这一辈子都当不了皇帝!甚至于,刘封还会因为功劳太大而受猜忌,被刘禅以及拥护刘禅的文武设计诛杀。你将吴郡陆氏都压在刘封身上,就不怕今后受到刘封牵联,最终族灭身亡吗?”
以己度人。
孙权不认为刘封今后的政治前途就是一帆风顺的。
养子始终是养子。
身处嫌疑之地,又有扫灭四方的大功。
这样的人,刘备能镇得住。
刘禅,镇不住!
对皇帝而言:一个镇不住的王,始终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柄利刃,随时都可能落下将自己取而代之。
而跟在王身边的文武,同样会受到牵连,被视为王的羽翼而被剪除。
在孙权看来:陆逊若将吴郡陆氏都压在刘封身上,今后必定会是个族灭身亡的下场。
然而。
孙权的一通分析和论断,得到的回应只是陆逊一抹淡笑,以及:“今后事,今后论。于当前的吴郡陆氏而言,燕王殿下可以提供最好的庇护。
至尊,江东大势已去,又何必再苦苦挣扎呢?如今,不仅江东的文武不愿意与燕王殿下为敌,就连至尊的宗族子弟也不愿与燕王殿下为敌。
若仅仅因为至尊一己之私而令江东文武和孙氏宗族子弟都面临燕王殿下的兵锋和怒火,我认为是极不明智的。”
孙权的怒火,戛然而止。
陆逊并未虚言。
除了江东文武对刘封怯战外,孙权的宗族子弟也没了战心。
对于必败局面,即便是孙权的宗族子弟也不会愿意上阵送死。
更何况。
江东文武本就是一群散沙联盟。
而非如刘备和曹操一般,都是几十年征南战北后,拉拢和培养出来有强烈凝聚力和利益共同体的文武。
早在赤壁之战的时候,就已经有大半人想投了。
能坚持到现在,对江东文武而言,已然尽力了。
孙权颓然坐下。
本想质问陆逊来取得心理上的认同,假装自己没有败;如今被陆逊无情的戳破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孙权的精气神也直接萎靡了大半。
败了!
彻底的败了!
江东三代基业,落幕于孙权之手。
诚然。
历史上的孙权,不仅开创了吴国,还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称得上一时之杰。
然而。
如今的孙权,只是一个自夺取江陵后就节节败退的江东伪王。
大魏吴王是曹丕扔的嗟来之食。
大汉吴王?
那只是给了孙权一个面子,实际上不论是刘备还是刘封都没真正承认过孙权是大汉吴王。
刘封会当众口称“吴王”,也更侧重于笼络江东文武人心。
换而言之:孙权不仅威望未立,反而将孙坚孙策积累的基业一步步的耗空,即便权谋水平再高,没有军事上的硬实力也没用武之地。
“刘封会何时入建业?”孙权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陆逊沉吟片刻,道:“燕王殿下随时都可以入建业,之所以现在不入,是再等至尊的态度。”
呵呵。
孤的态度
刘封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孤留啊!
孙权闭眼凄笑。
陆逊的意思,孙权也听明白了。
依旧是那句经典台词:要么孙权自己体面,要么刘封让孙权体面。
“伯言,你始终是孙氏的女婿,就为孤再献一策吧。孤,应该如何表达态度?”孙权抬头,双目中布满了血丝。
以孙权此时的心境,也想不出要如何向刘封表达态度。
看着孙权的落魄样,陆逊心中也有不忍,道:“至尊若不愿向燕王殿下低头,可召集文武,称‘天子有诏,江东诸郡,自今日起暂由燕王殿下节督,且诏至尊及长子孙登,即刻前往长安觐见。迎燕王殿下入建业的一应礼仪,则由至尊次子孙虑引文武负责。’”
虽然都是臣服,但臣服刘备和臣服刘封,性质是不同的。
刘备是天子,刘封是燕王,至少在脸面上,孙权还能留下三分。
而这。
已经是目前最适合孙权的台阶了!
“就依伯言之意!可将孤之意,转告刘封。”孙权落寞而道。
看着陆逊离去,一旁的谷利语气中多了“忿忿”:“城中尚有忠于至尊的精锐,何不伏兵城门,等刘封入城后,聚而擒之,再向刘备索要荆州。”
话音刚落,孙权眼神如寒芒一般刺向谷利:“你若想死,孤现在就成全你!”
谷利吓得跪地叩首,不敢再言。
孙权的态度,很快由陆逊之口传到了柴桑的刘封耳中。
周鲂闻言蹙眉:“这是面服心不服啊。只让孙虑迎接,未免太失礼数。”
虞翻则是想得更深:“孙权带着长子前往长安,那么建业发生任何事孙权都能撇清关系。即便孙权无心,建业城中必也有心向曹魏之人。殿下若去建业,需多带兵马亲卫,以防万一。”
刘封哂笑:“孙权想要体面,孤自然会给他体面。这个台阶,孤不仅会给,还会给得漂亮!速将孙权麾下宗族子弟及文武名册拟出,派人送往长安,孤要向父皇正式为江东众人,请封赏诏命。
再给陆逊传讯,转告孙权:想去长安,得等父皇的诏命到来,父皇诏命到了,他自然就能前往长安了。”
刘封不玩虚头巴脑的口头许诺,玩的就是一个真实,既然要入建业,那自然就要带着诏命入建业。
这次。
刘封要将孙权的势力从江东连根拔起,让孙权没有一丝反复的可能!
信使加急。
自柴桑一路航船至汉水上游的南乡,又自南乡入武关飞马入长安,耗时十五日,将刘封的的军报送到了刘备手中。
若常规情况,自柴桑到长安,少说也得一个月。
但如今整个汉水都在控制中,沿途驿站也完整,加急传递,半月足矣。
只是这军报到了刘备手中时,刘备有一种没睡醒的感觉。
自刘封离开长安,也有半年了。
半年的时间,刘封发个军报入长安称“江东已平”,请刘备赶紧下诏,刘封还等着诏命去建业。
疯了吧!
“云长,朕没眼花吧?”刘备将军报递给关羽,语气有些颤抖。
关羽亦是看得心惊:一战擒曹休,兵不血刃平江东。
虽有大势碾压的因素在,但除了刘封即便有大势碾压也难以达成兵不血刃平江东的意图。
亦或者说:刘封,就是堪比大势的存在。
只要去平江东的是刘封,江东文武的士气就能直接扣减一半。
这就是刘封对江东的威慑力!
“陛下,你没看花眼。”关羽放下军报,沉声道:“子龙曾来信称,曹丕在宛城北部有大量旌旗出现,或是曹丕的疑兵之计。
如今看来,子龙应是猜得没错,曹丕在宛城北部部署疑兵,应是平春出了变故。可惜了。若非雍凉尚未稳定,趁此机会再兵叩潼关,定能再让曹丕惊惧。”
刘备的想法却是不同:“吾儿在军报上称,待正式接管江东后,就会引江东之兵,北击合肥。虽然不能兵叩潼关配合进攻,但朕同样可以用疑兵之计。”
顿了顿。
刘备忽然笑了:“难怪吾儿非得让朕与云长、丞相同入长安。只要朕在长安喊一声‘要御驾亲征’,哪怕曹丕猜到朕只是在用疑兵,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