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 有些事有些人是忘不掉(1 / 1)

有些事有些人是忘不掉

朱翊钧指着御案上一迭文卷,对冯保说道。

“冯保,把这四份资料,分给四位。”

“是。”

冯保拿起文卷,都是分迭好了,一共四份,依次递给张居正、刘大实、潘应龙和宋公亮。

张居正先把玳瑁老花镜戴上,然后再展开文卷,仔细看了起来。

看了一页,他心里有数了。

上面的内容他非常熟悉。

刘大实看完后,发指眦裂,怒不可遏地说道:“皇上,黔国公府已经烂透了,它已经不是西南柱石,它是西南蛀虫,他们对云南地方虎饱鸱咽,是国蠹!”

潘应龙和宋公亮对视一眼。

果真如此,皇上不仅仅要收拾沐朝弼父子,还要把传袭两百年的黔国公府一并铲除了。

为什么?

黔国公又没得罪过皇上!

可沐朝弼得罪了皇上的皇爷爷,世宗皇帝。

为了稳住云南边疆,世宗皇帝忍气吞声,不仅不治沐朝弼,还让他袭位黔国公。

这是他少有在臣子身上吃大亏的事情,吃了大亏还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睚眦必报的世宗皇帝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肯定咽不下,当年应该没少在皇上耳边嘀咕。

皇上可是世宗皇帝的好圣孙,逮到机会一定会替皇爷爷报仇。

再说了,黔国公府这些年的所做所为,踩到了皇上的底线了,新仇旧恨一起算,不仅沐朝弼必须完蛋,传袭两百年的沐府也要除爵!

皇上就是有这么心狠。

朱翊钧对张居正说道:“张师傅,云南的情况,大部分都是内阁整理的,汇总到你手里,再报到朕这里。

情况你很熟悉,你给大家说说。”

张居正也不推辞,抖了抖手里的文卷,“皇上说的没错,这文卷里大部分资料,都是内阁在清丈普查过程中整理的。

内阁在总结清丈普查工作时,发现全大明的清丈普查工作,进展最艰难,遇到阻碍最大的不是江南。

江南被收拾一顿很快就消停了。

最难的是四川和云南,尤其是云南。山高林密不说,当地土司、官府、豪强,还有这个沐府,不支持不说,还使出各种卑鄙下作手段,阻拦清丈普查。

最后朝廷把沐朝弼召进京,其子沐昌祚为了顺利袭位,暂时转变态度,支持云南的清丈普查,这才告以完成。

清丈普查出来的结果,最后分析评估,可信度为七到八成,但是依然触目惊心。”

张居正发了几句牢骚,说到了正题上。

“根据万历元年和二年的普查清丈数据,万历三年户部最后统计出,云南共有田地四百五十二万二千四百亩。

布政司在册的民田一百七十九万九千三百亩,占全省田地百分之四十。

卫所屯田一百一十一万七千一百亩,占全省田地百分之二十五。

黔国公府田地一百四十八万六千亩,占全省田地百分之三十三。

土司名下田地十二万亩,占比微乎其微。而且这些土司,大部分都不愿意让工作组清丈田地。这十二万亩,都是官府有册可查的,其余被隐匿的田地不计其数。

根据这几年云南改土归流中,十几位土司投献的田地推测,云南土司隐匿的田地预计在两百万亩左右*。

必须等云南改土归流工作全部结束后,户部再会同云南布政司重新清丈.”

等张居正把云南的田地、人口、赋税的情况说完后,朱翊钧扫了一眼四人,开口问道:“诸位,听出玄机来了?”

稍等了几秒钟,朱翊钧自己答道,“云南归于朝廷的田地四百五二万二千四百亩,黔国公府占了一百四十八万六千亩,足足三成多。

这还不算!

黔国公一直兼领云南都司,说白了,云南卫所屯田实际就是黔国公府的。卫所屯田的粮,朝廷收不到一粒,全进了黔国公府的粮仓!

剩下的布政司在册民田,一百七十九万九千三百亩,黔国公府还要通过代征赋税,抽取百分之十五的经手费。

雁过拔毛啊,这雁原本就不肥,还被拔得精光!

户部每年专门拨给云南的助饷二十万两银子,直接拨给黔国公府,过手先拿走四成,剩下六成他说分给谁就分给谁。”

四人默默地听着,心里明白,光上面几点,就已经踩到皇上的底线。

此前皇上为了稳住云南,隐忍了几年。

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越是隐忍,心里的怒火就越大,报复的就越狠!

黔国公府要完蛋了!

朱翊钧猛地一拍桌子,“不仅如此!再看看黔国公府这些年做的好事!朝廷发给云南边军的粮饷,黔国公府先过一手,三成就漂没了。

别的没学会,某些文官的陋习学得挺明白的!

朕还叫兵部统计过武官名册,从正德年间到嘉靖年间,云南都司卫所千户以上军官,近八成出自黔国公府家将。”

听到这里,四人脸色不由一变。

黔国公府这是把皇上最忌讳的几件事,侵占田地、贪墨军饷、私揽兵权,全部都犯了一遍,你们这是嫌自家死得不够脆生啊!

朱翊钧的声音变得越发严厉。

“云南已经不是大明的,是他姓沐的了。

嘉靖三十二年,车里宣慰使刀糯猛举兵犯境,烧杀抢掠,地方告急,布政司连忙行文叫都司发兵御敌,都司却回复道,‘沐公染恙,不宜出兵’。

怎么了,云南都司的边军,吃的不是大明的粮饷,吃的是他沐家粮饷?沐公生病了,几万边军就跟着一起病了?

都司为何不愿出兵?

因为刀糯猛举兵不为别的,只是联手走私违禁物品,与沐家分赃不匀,举兵讨账来了。

沐朝弼怕事情闹大,他干的腌臜事被揭露于世,悄悄按住云南都司不要出兵,私底下派人与刀糯猛说合,补了部分钱粮,这才罢休。

转头沐朝弼还不知廉耻地上疏朝廷,说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战屈人之兵,使得刀糯猛主动罢兵,上疏请罪。

他还居然为自己表功!”

朱翊钧怒不可遏!

张居正、刘大实还有旁边站着的冯保,猛然间发现,此时的皇上,简直就是年轻版的世宗皇帝。

尤其是喊出这句“他还居然为自己表功”,跟当年世宗皇帝在西苑仁寿宫大喊“都是朕的银子”时那个神情,不能说十分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三人忍不住脖子一缩。

朱翊钧还在继续怒骂道:“不知廉耻!不为人子!

他沐朝弼这是在干什么?欺瞒皇爷爷不说,还要再狠狠扇上一巴掌!?”

朱翊钧的怒火如火山一般爆发出来,扬着手里的文卷吼道。

张居正四人寒若蝉噤,默然无语,

皇上的脾性他们很清楚,自制力非常强,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

这样的暴怒,真的十分罕见。

不过听皇上说的这些罪名,张居正四人觉得沐朝弼能活到今天,真是太幸运了,全靠东吁国的莽应龙帮衬。

朱翊钧深吸几口气,缓缓平复自己的情绪,又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水。

“王子荐督云贵,坐镇昆明,编练云南边军,检出军纪败坏、贪墨军饷、纵容走私等军官一百九十余人,悉数斩杀。

大明最后一处没有被编练的都司,所有卫所边军在万历四年全部编练完结。

沐朝弼是恶狼,黔国公府是地头蛇,狼爪毒牙都被拔掉了,也该到了清算总账的时候了。

张相、刘左都、凤梧、宋公亮!”

“臣在!”

四人连忙应道。

“都察院、吏部、户部、兵部以及中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组成联合调查组,立即赶赴昆明。

廷寄云贵总督凌云翼、云南巡抚吴文华,叫两人以于配合,先封查黔国公府、云南都司等处账簿,暂扣相关人等。

其它暂且不说,从嘉靖元年查起,看看黔国公府侵占了多少田地,贪墨了多少军饷,提携了多少家将,走私了多少违禁,勾结了多少番人。

一笔笔帐,历史帐,罪恶帐,全给朕查清楚,然后昭告天下。

让天下人看看,当年为国为民独镇滇南十年、兴屯田、劝农桑、礼贤学、定边疆的黔宁昭靖王的子孙,堕落成了什么样子!

让天下人看看他们犯下的罪行,世宗皇帝容他们,朕容他们,老天爷容不下他们,大明律法容不下他们!”

“臣遵旨!”

张居正四人心里知道,沐朝弼完了,坐镇云南两百年的黔国公府沐家也完了。

叫祁言送张居正四人出西苑,朱翊钧起身离开紫光阁,沿着湖边小路回北边的内苑。

此时已是深秋,桂花盛开,西苑到处弥漫着沁人心扉的桂花香。

“又是桂花香的季节。”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对冯保说道:“冯保,青龙山是朕的万年吉地,工部那边出了图纸,朕仔细看了看,做了好几处修改。

等钦天监算好了吉日,你帮朕去督工。”

“奴婢遵旨。”

“不过有臣子们说,朕不遵祖制,不进天寿山,十分不妥。”

冯保在身后微弯着腰答道:“皇上君伐万里、中兴大明,实为开天辟地之举,功配二祖。另起寿陵,是天经地义的事。”

朱翊钧回头看了看冯保,笑着摆了摆手:“天寿山太挤了,朕另觅宽敞的吉地。只是唯一的遗憾,就是离皇爷爷太远了。”

“皇上千秋之后,肯定是回天庭,与世宗皇帝相聚,然后与天地同寿,化为日月,永耀大明。

这寿陵只是皇上和世宗皇帝脱囊羽化的地方,远近不足惧。就算是万里,升仙列神的皇上和世宗皇帝,也不过是抬足之事。”

朱翊钧知道冯保说的是安慰话,并不放在心上。

他不想把陵墓放在天寿山,一是那里的好位置都被占完了,二来自己是个当死却没死、鸠占鹊巢之人。

万一英灵有感,不管在天上还是地下,遇到了尴尬,干脆另起炉灶,选个风水更佳的的地方。

至于会不会像历史上的万历帝,被后人考古了,朱翊钧自信不会这么惨。

自己这功绩,放到史书上,谦虚一点都可以和赢哥并排坐,不谦虚那得顶格另起一行。

考古自己的陵墓,那除非是外星人侵占地球。

秋风吹过,湖面波澜粼粼,朱翊钧看着这波光,忍不住转头问道:“你说鸣泉公的东征经略司,到松门港了吗?”

冯保笑着答道:“皇爷,海上的事,奴婢是一点都不知。听右军都督府那些人说,从东隅港出发,以飞剪船飞一般的速度,少说也得一个半月才到夏州松门港。

说起来,鸣泉公他们至少还需要二十来天才会到。”

“嗯,朕已经计划好了,等津浦和京汉铁路修好了,朕就坐火车下江南,先祭拜凤阳祖陵,再到南京孝陵祭拜,后逆长江去两湖,到显陵祭拜,接着北上巡视中原,从京汉铁路回京。

只是这夏商两州,不知朕有没有机会亲眼去看看。”

冯保眼珠子一转,说道:“皇爷,奴婢看到船舶研究局有设计蒸汽机铁壳船,无风也能疾驰如飞,不惧风浪,万里海路如履平地。

北海船舶局和江南船舶局,已经试航了蒸汽机木壳船,想必这蒸汽机铁壳船也会很快就造出来。

届时皇爷说不定有机会乘坐这大船,去艮巽洲看看。”

朱翊钧看着冯保,目光深邃,“你啊,又像小时候那样,顺着朕的心思,编话哄着朕。”

冯保眼睛微红,笑容里满是溺爱,“皇爷,奴婢不敢哄皇爷,只是想着法子,让皇爷忘记不开心的事。”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抬头看着深蓝的天空,微叹了一口气,“冯保,有些事,有些人,一辈子都忘不掉。”

万里之外的海面上,安阳号满帆继续航行,船舱房间里,已经吐习惯,只是吐得脸颊深凹的胡应麟在补写昨天的笔记。

“昨晚,我们在甲板上用钦天监的天文望远镜看星星,看得痴迷如醉。当时我忍不住想起,当年国考入仕参加吏部学习班,皇上有一天来给我们讲课,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仰望一生,一是头顶上的星空,二是心中的良知.’”

胡应麟写完后,心绪又忍不住激动起来。

皇上的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尤其当我们用望远镜眺望星空,沉迷其中时,这种感觉更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砰砰!”

房门被敲得大响,随即门被推开,王士崧微微喘着气说道:“快,快,上甲板。”

“上甲板,出什么事了?”

“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王士崧拉着胡应麟就往外跑。

等到胡应麟跑上甲板,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